文/毛毛

午后的阳光和煦温暖,映在雪地里晶莹透亮。我挣扎着睁开眼,窗外的太阳光和着雪地的光芒一同进入眼帘,刺得我直眯眼睛,反复几次才适应过来。

“外面如此亮堂,现在几时了,今日怎睡了这么久?我得赶紧起来……咦,我怎么动不了了?”带着满满的疑虑,我环顾四周,却发现脖子不听使唤,整个人动弹不得。

“妈!你醒了!”女儿凑上前来,眼里泛着泪花,我便知道怎么回事了。

我想安慰她“傻孩子,别哭,不就生个病嘛!”,到嘴边的话,怎么也出不来,努力拨动嘴唇,也未能泛起一丝涟漪。我焦急了,想抚摸她的脸,手也不听使唤地瘫落在床上。这种感觉就像做噩梦一样,梦中有人绑了我的手脚,将我按在宽大的桌子上,我像一只被拔干净毛的鸡,躺在那里看着坏人去取他的刀,这刀即将要落在我身上,就像菜刀落在鸡的身上。我拼命呼喊,却出不来半点声音,最后,在狰狞的挣扎之下被惊醒。

“这会不是在做梦吧?”我努力说服自己。

女儿端来一碗水,用勺子盛到我嘴里,我张不开嘴,勉强才能挤出一条缝来,水顺着喉咙下肚,我也是勉强才没让水流进气管。

女儿见我水也喝不进多少,赶紧出门去喊她哥。一位满头白发的男子走了进来,除了白发,其他都好,很壮实,这就是我的大儿子。

“妈,我叫村医来给您看看吧?”儿子急切地说到,想必女儿已经告诉他刚刚的情况。见我没做声,他就当默认了,走出房间,拨通了村医的电话。

……

“村医不肯来,我跟他说了妈的情况,他说‘没必要治了,这种情况很难治好。’,肯定是怕担责!”儿子挂完电话与他妹妹商量,声音因为愤怒提高了不少,我在房里也听见了。

女儿听她哥说完,很是生气。“一群缩头乌龟!那怎办,我们送妈去医院治疗吧?”

“不行,妈现在动弹不得,不能随意搬动,况且咱妈还晕车,万一病情恶化了可怎么办……”

讨论结束,儿子出门去带孙子,女儿坐在我床边抹眼泪。其实我赞同儿子的看法,变成我这样,只怕是难得好起来了。

晚饭时,女儿又给我弄了碗肉汤,喂我喝了几勺,只是吃相有点难看,跟小孩子一样,流的满脸都是,衣服上,被子上也撒了不少。

女儿守着我一夜没合眼,我也没敢合眼,我怕我这眼睛一闭,就再也睁不开了。第二日,儿子来换他妹妹,儿媳没有随儿子一同前来。说起来,我好像有几日没见着儿媳了。

我还记得我躺在床上之前最后的样子。

昨天,我从我的老宅带了点零食,上去孙子屋里给我的小重孙吃,女儿搀扶着我,她过来已有两日了,听说我病倒了,婆婆的生日饭都没顾得上吃,放下贺寿的礼物就赶了过来,到昨天,我已经好转,能下地走路了。

儿媳带着重孙去市里看病,儿子带着重孙女在家。女儿扶我上去之后,忙起了做饭的活儿,给大家做完饭,女儿又特意为我煮了一碗水饺,许是那日舒坦,心情好,又难得有胃口,竟吃完了一大碗饺子。吃完饺子,坐在火炉边看着女儿和儿子逗重孙玩,很是欢乐。那日天气很冷,像是要下雪了,即使在火炉边上也是寒意重生,我想起还有一样东西没带过来,就寻思着去老宅取,女儿想要代劳,被我拒绝了,我放的东西,大概只有我能找到。女儿无奈,搀扶着我一起下去,刚走出门不远,我就断片了,醒来之后就躺在这床上动弹不得。

看来我已到了弥留之际,只是苦了我这对儿女,整天守护在床边,夜不能寐。

不过我还不想死啊,我那远方的小儿,已经10多年未见了,去年过年,他哥姐千方百计劝他回来看看老母亲,许是有难处,最终也没能回来。

我那大外甥女还没结婚,等她结婚了我得去吃酒,还要包个大红包呢!

快过年了,今年也许能见到我的小儿,我再坚持一下也好……

可是我快坚持不住了。到第三天,我连水都喝不进去了,眼睛也有点生疼,累了,眯成一条缝。女儿见状,又开始哭了起来,拨通了大外甥女的电话。
……
“嗯。”
……
“我跟你说,外婆快不行了!”
……
“你们应该有(丧)假的吧?”
……
“好,你路上注意安全!”
……

随后,儿子也拨通了孙儿的电话,孙儿们在电话那头一定很吃惊吧,扰乱了他们上班的节奏真是很抱歉…

其他的人,儿子和女儿打算等我闭眼之后再告知,也包括我那小儿。他们怨他不孝,多年不回来看望我。其实我倒是不怨他的,只盼着能再见他一面。

恐怕我等不到他们了,也许我合眼了,小儿就回来了吧?我也累了,该睡了……

第二日,发现女儿在我床边嚎啕大哭,我的床上睡着一个人,这个人静闭双眼,就是我自己。“原来我真的死了?果然不该合眼的!”我暗自悔恨,飘在床上,俯视着泪如雨下的女儿和熟睡的我。

不一会儿,女儿抽泣着起身,擦了擦眼睛,掏出手机,拨通一个电话。

“老公,你快过来,妈她过身了!”女儿一开口又止不住哭了起来。
……
“大哥和嫂嫂带着侄孙去市里看病了,家里只有我一个人!”
……

挂完电话,女儿继续在我床边坐下,拉着我冰冷的手趴在床边哭了很久。“一定吓坏了吧,我的儿!”我飘到她身边站稳,奇怪的是我居然可以像年轻时候一样直起腰杆,不再需要拐杖了。我想拉她起身,可我的手像空气一样穿过她的手臂,并未扶起女儿,她依旧在哭泣。

过了许久,女婿过来了,一边抱着正在哭泣的女儿,一边骂骂咧咧地说儿子一家不该把女儿一个人丢下来陪我。儿子正在往回赶,儿媳陪着重孙在医院。

一时间,一个接一个电话拨出去,拨完电话,女儿为我穿上寿衣,村里也越来越多人知道。儿子请来棺木,这是我的新床,看上去狭小而深邃,不过,够我睡了。随着炮手点燃炮火,方圆几里路都知道我去了的消息,女婿找来操办丧事的团队,晚上开始了宴席,女儿依旧没合眼。

第二天,孙儿与孙媳回来了,他们在儿子的安排下,帮着女儿女婿在酒席面前打下手,儿子和女婿去街上跑了几趟,置办宴席用的物品和儿孙们要穿戴的“白卦”。白卦的出现,立刻能区分出谁是自家人,谁不是自家人。

这天回来的,还有我那远方的小儿媳,身上背着与她上半身一般大的黑色背包,面容憔悴,并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“像母老虎”。她是一人回来,并未见着我那小儿,这让我有些失望。女儿询问她为何小儿没来,她说因腿骨骨折住院了,还未痊愈。“我那可怜的儿,这么多年在外打拼,到底吃过多少苦头,连我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!”我不由得心疼起来。

我坐在棺木旁边的凳子上,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忙碌着,最可怜是我那女儿,已经几夜没合眼了,眼睛也肿得跟葡萄一样,如今家里人多了,她总算能歇一会儿。

第三日,我那大外甥女与她妹妹过来了,她们在女儿的安排下,披上了白卦。

这一天,比较忙碌,鼓手、唱团、花圈,通通进场,不断有人到我的棺木面前作揖,也有人行跪拜礼,我的棺木面前,被安排了一张我的相框照,照片前面是一个香炉、香炉前面是一把干草,再旁边,是一口锅,这个锅是我以前炒菜用的,现在它被用来烧纸钱。我那两位外甥女行了跪拜礼之后,搀扶起跪着赔礼的大孙儿,在那口锅旁边为我烧起了纸钱。

我坐在堂屋一角,看来来往往的亲戚和乡邻,有的前几天还见过面,有的几十年未曾再见,孙儿和外甥女们,见着我那些老姐妹们,竟不知如何称呼,看得我焦急。幸而有女儿引导他们,这才没丢了颜面。

我屋前有一片晒谷坪,已经荒废多年,边边角角都长满了青苔,这些年,我用它来晒我从山上捡回来的树枝。好在平日里我还算勤快,这几日做饭师傅们用的柴火,酒席用的青菜都有了着落。

如今这上面架起了雨棚,晒谷坪被用做客人吃饭的场所,做饭师傅们的锅碗瓢盆摆在靠边的地方,搭建出一个临时厨房。

他们忙着处理各种肉类,鸡、鸭、猪蹄、扣肉,这些都要用油炸一遍,炸得半熟,这叫“走红锅”,走了红锅,炒菜就快许多。

花圈师傅们在忙着现场做一个大花圈,这个花圈需要四个人抬着走,许是出殡时要用的,上面写有我儿子、孙儿以及儿媳、孙媳们的名字,我的两个孙儿都已成家立业,这是我特别欣慰的一件事。

还有一位师傅在做一只鸟,从裁竹子到裁纸片儿,从无到有,一点一点把纸做的羽毛糊上去,甚是费神。原本这位做鸟的师傅,要承担写对联的活儿,因时间不够,写对联就让我大女婿代劳了。

他们找来一些红纸和一些白墨粉,女婿将粉用水兑开,寻得一只毛笔,蘸上白墨,在红纸上飞龙 走凤起来。亏得女婿有一手好笔法,才没让这事给耽搁了。红纸添喜庆,我也喜欢,高寿的人去世才能办喜丧,也叫“红白喜事”,我是近百岁的人,自然称得上这“喜”字。

下午,乐队与唱团到了,酒席终于有了欢乐的气氛。晚宴过后,唱团老师们给大家表演了很多节目,来宾们,有的围坐在舞台前,有的聚桌打牌,一直热闹到凌晨。我虽不喜爱看热闹,但来宾们都乐开了花,他们高兴,我就高兴。

出殡这天,来了很多乡亲父老,主持酒席的主持人,昨儿晚上就把今天的活儿安排好了,谁负责抬棺,谁负责打扫,谁负责掘坟。今日果然各司其职,无人怠慢,令我感动。掘坟的人在昨日就开始动土了,我还特意跟过去看了墓地,还算不错,旁边有我的老伴,还有其他邻里,定不会寂寞。到了那边,就可以见着老伴了,我已经几十年没与他见面。

出殡之前,我的棺木要合盖,合了盖就打不开了,我也不能在外头逗留。合盖的仪式由儿孙们完成,每人用锤子钉一下,到最后,儿子完成了最后的工序,我也趁盖没合紧之前,进入了棺内。

想着这么多孝子孝孙为我操办丧事,我很感动,也很满足。只是遗憾那远方的小儿未能相见,大孙媳和大儿媳也因为小重孙的病未能来送我最后一程。不过没关系,我是即将入土的无用之人,他们的健康才最重要,我会守护他们早日康复。也许过去那边,我就能托梦给小儿,在梦里与他相见。想到这里,我满足地沉了下去,与那冰冷的身体合二为一。此后,我就真的睡着了,再也不知后来之事。

(2019-01-20 21:23)